我的观音桥
大概是靠近那个杉洋人耳熟能详又香火鼎盛的观音亭的缘故吧,这座桥被乡民们叫作“观音桥”。
这座桥肯定不太在乎被人叫作什么。无论叫什么,甚至哪怕没有名字,它,依然会矗立在龙舞溪的那段并不宽阔的溪面上,一站就是几十年。不过,能够跟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搭上点关系,想必这座桥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在晨光里偷偷微笑一下。
当然,少年时代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无缘见到观音桥微笑的样子。
观音桥是座水泥桥,不长,大概有一百米。它是龙舞溪上架设的五座桥之一,从它开始,由北而南还有四座桥:东门桥、仁寿桥、凝望桥和蓝田桥。
1980年,我十三岁,读初一。从初一到初三这三年里的几乎每个早上,我都在观音桥下度过,度过一段段惬意又宁静的读书时光——而傍晚,我都在自己家的二楼上刻苦攻读。有一天晚上,班主任李老师突然带着几个男同学来我家,我很诧异。但李老师也没多说什么,跟我聊了几句就带着同学们走了。多年以后,我才偶然知道,一直关心厚爱着我的李老师是想带同学们来看我怎么学习的。来我家之前,他对同学们说,无论什么时候去我家,他相信我都是在认真学习的……如今,在小城里庸庸碌碌过活的我想起李老师对当年的我的无限期许,脸上火辣,无限惭愧。
但每一个早上,没有人来关注我有没有读书,读书刻不刻苦。这当然包括我那辛勤修理地球的父母。每天早上,作为乡村农夫农妇的父母要忙着田园里忙不完的农活。而我,因为有着光荣的读书使命,自然不必跟父母去摘苦瓜或者采茄子。所以,我就在起床后拿一本书,往观音桥的方向走去。
路上,天光越来越亮。有时,太阳出得早,照得我身上,暖烘烘的。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,后来还小跑了起来——每天早上,我有自己的规定动作,那就是跑过观音桥的桥面,拐个弯,跑上一处缓坡,一直跑到坡上的道班房门口——那是保养公路的工人们休息住宿的房子——再跑回观音桥上。
然后,我就顺着桥头旁边狭小的土路,下到观音桥的桥墩旁,开始自己的晨读时光。
观音桥的桥墩很敦实。旁边还有几块高出水面的石头。很多时候,我就坐在石头上,双腿自然下垂,整个人非常地放松惬意。我的头上,就是观音桥,重型车辆经过时,它会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。还好,这样的时候并不多。因此,我很快就被手中的书籍迷住。有时,我拿的是历史书,有时是政治课本,有一段时间,我拿的是英语课本——很多乡村孩子讨厌和畏惧的英语却是我非常喜欢的科目,我会大声地朗读着单词、短语和英文课文,那26个被一些同学称为“蝌蚪”的英文字母所组成的内容吸引着我,我越读越大声,越读越流畅,声音在桥墩下所形成的空间里回响……
那三年时间里,这座桥,桥墩,连同桥下奔腾不息的溪水,构成了我的乐园,造就了我隐秘的世界。三年里的每个早上,几乎都没有别人来桥墩下玩耍,更不要说和我一样地晨读了。我占有着这个地盘。它就是我的世界。每个早上,我沉浸在琅琅书声和哗哗流水声合奏的音乐里,乐此不疲。
大部分的时候,这座叫作“观音桥”的水泥桥都是安静的,虽然它身下的从龙舞溪流下来的溪水会唱着不疲倦的歌:“哗哗,哗哗……”有一个早上,我感觉读书效果特别好,记住了许多历史内容;从桥下往桥旁边的小路上走准备回家时,我的脚步特别轻快。到了桥面上,我的喜悦的心情似乎感染到了一只黑色的小狗,我不认识它,但它围着我摇尾巴,仿佛是我童年时曾经养的那只也是黑色的小狗“小黑”又回来了。但我知道它不是小黑,小黑只会摇尾巴,不会像眼前的这只黑狗一样,既会摇尾巴,又会长时间用纯洁无瑕的大眼睛一直望着我——最重要的是,小黑早就失踪了,我很确定地怀疑它被人在冬夜里炖着吃了。当遭遇这一只小黑狗的热情时,我的左手还拿着书本呢,于是,我就伸出右手,摸摸它的头。它像老朋友一样朝我傻乐,伸出老长的舌头还呼哧呼哧地……
还有的时候,我读了约半个小时后,会放下书,让疲倦的眼睛休息一会儿。我在初二就成为了“四眼田鸡”,戴上了讨厌的眼镜。看书后望着溪水不仅可以缓解我眼睛的疲劳,很幸运地,好几次,我还看见了一只被杉洋人称为“乌噜”的浑身色彩斑斓的小鱼,在才没过鹅卵石几公分的浅水里伶俐地穿行,直达它心中的乐园——一块较大的石头下。我忍不住伸出手,想逮住它。但它尾巴一摆,身子一扭,就游刃有余地滑过我的手掌,游向了前方。前方,是我们小孩子游泳的地方——大石潭。
我的目光跟随这这条活泼泼的鱼儿延伸向远方。望着滔滔向前的溪水,我仿佛看见小时候大姐叫我折的纸船,它很小,但它会随着龙舞溪的溪水飘向远方那个陌生的地方。我也知道,只要我像这样每天认真刻苦地读书,生活之舟也会带着我所有的梦想和希冀,去往远方,美丽的远方。我素朴地认识到,读书,就是我这样的山村孩子走出山村的唯一车票。我可不能把这样的一张唯一的车票给弄丢和浪费了……
就这样,在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里,我把观音桥和观音桥下的那个宽广的空间当作了我的乐园,把历史、政治、英语和语文等课本上的内容读了个滚瓜烂熟。1983年的那个夏季,我终于迎来了人生中一次非常重要的考试。在如今的我根本记不起来的一个平常日子里,我和一帮杉洋中学的同学去临近的乡镇——鹤塘镇的古田三中参加中考。中考结束后,由于舍不得花钱坐车,我和几个同学就一起走路三个多小时回到了杉洋。
母亲刚好拔兔草回到家,坐在房间门口用豆秆编成的斗笠摇着扇风,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还直往下掉。她问我:“锋,考得好吗?”
我想了想,回答她道:“还可以吧。”然后,我去倒了一杯晾好的开水,递给母亲。母亲大口大口地灌下去,又问:“明天还去观音桥下看书吗?”
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……
1983年的那个秋季,我提着简简单单的行李来到县城一中注册,成为了一名县里最高学府的高一新生。
从此,我告别了杉洋,告别了观音桥,告别了观音桥下的晨读岁月,开始了在松台山下的高中时代的求学生涯……(引自杉洋故事)